“你一个残疾人,怎么有钱去巴黎?”
最近的一条新闻被各大媒体竞相评论,简直要刷屏了。
▲盲人博主@盲探-小龙蛋的吐槽视频的截图
新闻的内容是两则视频,其中一则视频的内容是盲人博主@盲探-小龙蛋 吐槽电梯里的按钮没有盲文,而且电梯里也没有语音提示,这样盲人去坐电梯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几层。另一个视频则是小龙蛋吐槽盲道把自己带进了死胡同的。评论中则出现了“盲人不该独自出门”、残疾人就应该“优胜劣汰”等论调,引起了巨大的争议。
然而,事实上,这一股网上的争议在我的生活中也是时常发生。
“你一个残疾人,怎么有钱去巴黎?”
有一次我搭乘飞机从南京飞往巴黎,在客户服务中心等待轮椅服务。恰巧,旁边有一位飞海南的女士也在。她见我这样一个妙龄女子坐在轮椅上,十分之震惊,居然语无伦次的抛出了一连串的灵魂问题,让我虎躯一震——
你怎么可以坐飞机?
我要去巴黎,当然要坐飞机了……
你怎么有钱去巴黎?
我工作赚钱呀……
你怎么可以工作呢?
我为什么就不能工作呢?
你一个残疾人怎么工作?
有一台电脑,啥工作都能做……
残疾人能做啥?
……
对话忽然陷入了循环,就连服务中心的地勤都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。
如果换位思考,一个没有任何残障的普通人,面对一个陌生人砸来的这些问题,会不会觉得对方没有礼貌?会不会觉得受到冒犯?
我只是一位需要公共交通服务的普通人,只是因为我坐在轮椅上,就开始遭到一系列的恶意揣测:关于我使用飞机的合理性,收入来源的合法性,以及正常工作的可能性。
这一系列揣测背后的逻辑就是:因为你是一个残疾人,你就不能工作,你就没有收入,你就没有钱坐飞机出国。
这样的逻辑直接否定了我作为一名劳动者和纳税人的价值。
还有一次,我在荷兰库肯霍夫公园游玩,迎面碰到一位中国老先生,也不问我是不是中国人,上来就对我吼了一句“你在这里干嘛?”,紧接着第二句就是“你的腿怎么了?”(说他是在吼,丝毫不夸张)
如果第二个关于我身体状况的问题是我经常遇见的话,那对于第一个问题我就很费解。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?其他人都是来公园玩的,我就不能来玩吗?
在这些人眼里,在一些他们认为是自己“专属的”公共场所出现残障人士,是一件极为震惊的事情。就好比是自己享受的某一项特别权利,被别人侵犯了一样:
白人的社交活动场所里怎么能出现黑人?
常春藤院校怎么能进贫困学生?
大法官里面怎么可以有女人?
我一个堂堂90后大学生,怎么可以和外卖小哥拼车?
我是一个可以在全世界旅游的中国中产阶级,你一个残疾人怎么也可以?
▲一大堆躺倒在地上的黑问号里,有个红问号站起来了(图源:网络)
在这样的假设中,总会有两个主体:“我”是群体中更优等、卓越的那一个,因为“我”生下来就是白皮肤、中产阶级以上、身体健康、可以工作纳税,就应该享有某些专属资源;“他们”这些其他种族的无产阶级是比我低级的物种,不应该享受“我”的资源。
除“我”以外的人就是异类,就应该受到“我”的排斥。
这段经历让我意识到,与其说是残障人士不被看见,不如说是其他人对残障人士不仅视而不见,还在意识和实践等等层面对其进行打压。
“我是特级厨师小当家”式的反转
我比较幸运,跨过了那个残障人直接被高等院校拒绝的年代,通过努力、斗争,外加一点小运气,完成了大学学业,还有机会出国留学,成为了其他人眼中的“优秀分子”or“社会精英”。
所以,在我个人的生命体验里,经历的常常是反转。身体状况让我处于劣势的一方,学历背景、人生经历似乎又让我处于优势的一方。
有一年我从北京出差回家,在南京站打车,因为当天下雨,的士很难打。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才帮我拦到一辆车把我送上车。
▲一位撑伞的女士在雨中招手,呼叫出租车(图源:网络)
司机师傅显得非常的不耐烦,反复的告诉我,如果不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出手帮忙,他是不会载我的。一路上他都在抱怨残障人士在家呆的好好的,干嘛要出来?
于是从火车站到我家的这20分钟里,我开始就残疾人是否应该出来这个问题跟司机师傅进行了一番探讨。
我告诉司机师傅,虽然我是一个残疾人,但是我依靠奖学金在海外留学,而且去过很多国家旅行,残疾人一样可以出来。
司机师傅听了,态度渐渐软化,但还是强调没有看过多少残疾人。
于是我告诉他南京有54万的残疾人,因为无障碍设施不完善,而且社会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,所以残疾人很少出来。听完,他又露出了十分震惊的表情,似乎对这个描述感到不可思议。
等到下车的时候,司机师傅的态度居然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,主动提出要抱我下车,还要免费,当然被我拒绝了。
我需要的不是免费,而是尊重和平等。
类似的场景在我的生活中也时常出现。有的时候出去开会或者参与活动,主办方拒绝为我提供一些协助,比如说帮忙安排一下无障碍的房间或者车辆。然而当有人告诉他我是xx,我有哪些“牛逼”的经历以后,这件事情会很快的被解决。
这样的经历有点像小当家露出自己特级厨师的臂章。在露出臂章以前,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孩,别人不会相信他做菜的才能。只有当他亮出臂章之后,别人才会对他的厨艺心服口服。事实上,与其说大众认可的是小当家的厨艺,不如说是他特级厨师的头衔。
▲小当家露出自己代表着特级厨师的臂章,臂章闪着光,熠熠生辉(图源:网络)
不可否认的是,个人的经历会让我自带光环,更容易获得别人的青睐和帮助。但是,于我而言,这样的“青睐”并没有让我更开心,因为我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和平等对待。
首先,从程序上来说,这样的解决方式成本会更高,也很不体面。我总是需要先跟对方角力一番,使用各种方法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还要被迫装逼。而且即便这样,在很多种情况之下,我依然是被无视的那个。
其次,这也违反了平等的原则。如果我没有任何的光环,只是一个普通的参与者,这个问题还能不能被解决?相关人士的态度还能不能被改变?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对“失败者”零包容?是不是只有“成功人士”才能被看见,其他人就是没有价值的?
“每个人都必须努力创造最优秀的自我,
才能创造自己最大的主体价值?”
在我的大学时代,曾经致信过残障领域里的一位偶像级别的大牛,表达了希望为残障人士的平等权利发声。TA回复我,每个人都必须努力创造最优秀的自我,才能创造自己最大的主体价值。
我当时并不十分理解这句话,只是觉得我应该是被委婉的拒绝了,但我不知道为什么。
后面的岁月里,我一直在深思,什么样的人叫做优秀呢?这样的优秀是谁定义的呢?什么样的残障人叫优秀呢?是不是我优秀了,我们的这个群体才能够有价值呢?
看到这条新闻,特别是网友关于残障人士应该“优胜劣汰”的评论,我忽然明白了,“创造最优秀的自我”也无非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延伸:尽最大的可能,发掘出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,创造出最多的功效,成为社会认可的“优秀分子”。
然而,在我自己的人生体验里,我深刻的体会到,如果自己不发声,如果自己不争取,作为因为残障人士,即便你再优秀,依然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。因为在社会普通大众的眼里,他们看到的就只是生理功能的缺陷,而看不到你同样也是一个人的事实。
▲健全人和残障人的标志在天平的两端,天平保持平衡(图源:网络)
无论是当年的我还是现在的我,为自己发声,为群体发声的源动力都是“自私”的,那就是我希望扫除我个人发展道路上的障碍。在这样的旅程中,我连接到了许许多多跟我一样不甘的个体,才有了现在的社群和一份共同奋斗的事业。当我们团结在一起,一起清扫每一个人发展道路上的障碍的时候,我们的社会就会更美好。
在我们的社群里,几乎所有的小伙伴都有不同类型的障碍,但是在他们身上,我看到了障碍之外的才能。我们之间不同能力的排列组合才换来了社群工作的推进。
《人类简史》里说的一样,人类的文明走到今天,靠的是大规模的群体协作。
在石器时代,我们需要强有力的狩猎猎者去捕捉猎物,也需要人留守部落看守居住地。
在农耕时代,我们需要那些会自然法则的耕种者去种植粮食,也需要懂得构造和商贸的人去建造仓储库,储存粮食,交换其他的必需品。
在工业时代,我们需要科学家和工程师去创造新的科技价值,也需要使用科技的人去创造新的需求。
群体之间每一个人的能力不相同,但是可以取长补短,共同协作,推进社会的进步。
▲四个小白人手里分别拿着一块拼图,将四块拼图合拢聚成一块完整的大拼图(图源:网络)
同样,残障者在功能限制之外也有其他的才能,如果给予一个平等的机会,他们一样可以工作,纳税,创造价值。
残障人士也并非是孤立的存在,他们连接了一个个的家庭,一个个的社区,最终组成了这个多元化的人类社会。
“最优秀的自我”和“最大的主体价值”也不是先后必要条件的逻辑关系,“主体”一直被忽视,“自我”也优秀不起来。
作者丨纪寻
「奇途无障碍」创始人
编辑丨文少爷
图源丨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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